簡約乾淨的畫面配上平淡而深刻的對白,那些圍繞在日常之中,瑣碎如同砂石塵土的種種小事,構成一個人的生活。是枝裕和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開始,就用他那洗鍊的運鏡,溫暖而又殘酷的揭示社會各種表層世界下不足為外人道的現實。獨居的老人、被遺棄的幼童、到處打零工的中年男女、逃家的少女、流連聲色場所空虛孤獨的靈魂,這些角色在每一座城市中每日隨意走動,與我們擦身而過後又銷聲匿跡,但其實他們只是回到他們暫時的落角處,而那將會是這個城市比較晦暗荒僻而又無人聞問的地方。
在電影中,「小偷家族」柴田家的「家庭成員」有:
奶奶:柴田家的大家長,他們棲身的住所就是奶奶持有。年輕時奶奶的丈夫跟小三跑了,在外頭另組家庭,待丈夫死了以後便常以祭拜先夫為由造訪小三家,拿小三兒子給她的慰問金。奶奶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政府給的老人年金,這筆補助與這間老舊的房屋便是她對這個家的重大貢獻。
阿姨(信代):年輕時曾經從事色情產業,現在在洗衣工廠擔任員工。與大叔相知相愛,歷經一番波折後才順利相守。個性冷靜負責,是這家庭擔任領導階級。阿姨本身無法受孕,心中一直引以為憾,對於受虐或被拋棄的幼童會表現出強烈的同情心和母愛。
大叔(治):柴田家唯一成年男性成員。個性玩世不恭,到處打零工賺取微薄薪資,唯一稱得上是拿手絕活的技能就是偷竊,時常幫家族到商家竊取物資。對阿姨言聽計從,非常疼愛小孩。
亞紀(姐姐):奶奶丈夫與小三的大孫女。個性叛逆,受奶奶建議逃家至柴田家棲身。個性驕縱,很受奶奶寵愛,對家族沒什麼貢獻,靠在聲色場所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零用錢。
祥太(哥哥):棄兒,自稱對自己的過去已全然遺忘,數年前在阿姨和大叔合夥行竊車輛時被發現。與大叔很親近,從他那裏學到順手牽羊的技能,學成後便跟大叔一起聯手偷遍各家商店。很信任大叔,卻始終無法開口叫他一聲爸爸。原先對大叔的話全盤接受,但隨著年齡漸長,祥太心中開始有了一些道德上的掙扎,並開始嘗試重新定義所謂的對錯。
凜(由里)(妹妹):傷痕累累的受虐兒,年約五歲。小時候原本是由自己的奶奶照顧,但在奶奶病逝後便被原生父母接回家撫養。母親現在的伴侶(不確定是否為凜的生父)具有家暴傾向,母親性格懦弱心情又喜怒無常,凜經常被丟在陽台自己發呆玩遊戲。在寒冷的冬夜被大叔發現隻身一人待在陽台,便跟著大叔和祥太回到柴田家。小小年紀便已熟稔如何幫大人隱瞞真相,在受盡虐打與冷落後,是柴田一家讓她重新燃起對愛的期盼與希望。
沒有一絲血緣關係的六人,偶然碰頭後開始玩起了愉快和樂的家庭遊戲,阿姨和大叔踏進柴田奶奶的屋子後,便拋棄了自己過去的姓與名,並為撿來的孩子重新命名「血緣上的親人可沒辦法選唷,像我們這樣自己選擇的家人還比較好。」阿姨笑著,她堅信這樣的關係可以走到永遠,但奶奶卻在快樂的海灘出遊時看出了這個家庭的巨大弱點。在象徵一家之主的奶奶在睡夢中安詳辭世後,這個家庭如同失去樑柱的房子,旦夕傾頹。失去奶奶代表家中會失去老人年金的收入,更糟糕的是,房子將會被收回,這群檯面下的家人絕對無法繼續安住。情急之下,阿姨決議先將奶奶的遺體埋進房子底下,隱匿死訊不報。奶奶故去的危機尚未解決,祥太又在一次偷竊中失風跌傷腳被送進醫院,一家人慌亂中便決定款款包袱動身走人,不料警方早已盯上這對形跡可疑的夫婦,直接在柴田家大門將五人帶回訊問。
一家人的幸福模樣在執法單位和兒福團體的尖銳提問和挑撥離間下被撕得四分五裂,他們從被選中的幸運的家人,變成兒童誘拐犯、偷竊集團、藏匿遺體的大奸大惡的前科犯。這個家庭的組成和運作忤逆了這個社會認可的遊戲規則,只得由高舉正義公道的大旗的執法人員大刀闊斧地將其拆散。於是,阿姨一肩扛下所有罪刑,祥太去了少年安置機構、凜和亞紀回到原生家庭、只留大叔一個人孤獨的生活。
自由組成的團體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邏輯,即便那邏輯聽起來離經叛道或驚世駭俗。看著他們一家和樂安穩,我也跟阿姨一樣,一度認為日子就會這樣清苦簡單的過下去。但現實是佈滿荊棘的崎嶇小徑,不真實的、映著虹的幸福的泡泡,根本不堪那尖刺輕輕一碰。祥太懵懵懂懂地發現這個家族的未來也就只會不斷地製造一模一樣的故事:母親向從事色情業的女兒分享過往從事色情業的經歷、父親教兒子偷竊、兒子再教妹妹偷竊,一家人重複著上一代的錯誤,製造出更多似曾相識的故事,吸引更多同樣類型的人,再創造出另一個拼湊出的家庭。家庭教育影響一個人至深,聰慧的祥太在和善的雜貨店老闆勸說下,隱約發現他對凜的影響即將把她和自己帶往大叔的人生道路,在數次向大叔提問卻又得不到解答後,祥太理解到這個家庭的教育功能嚴重不足。在看到還不太懂事的凜又要順手牽羊時,他只能直覺地選擇失風被抓,以阻止下一個小偷家族的誕生。但這個決定是痛苦且猛烈的。在公權力介入以後,他們回歸正常卻無愛的社會體系。在脫離晦暗迎向所謂的光明之後,成為在大街上、公車中,那些空虛寂寞的遊魂。愛與正派,如何擇一?無法在原生家庭得到愛的人們,在外自力更生,尋求同類之際,在這兩者之間的拉扯又該如何偏移?
一群對愛渴望的遊魂互相吸引,相濡以沫,互相滿足。大人的出發點總是帶點自私的成分。阿姨是這個家族負責出謀劃策的角色,她是這個家中唯一曾經具有穩定工作的人,也是最為深謀遠慮的。她本身無法生育的遺憾和痛苦,使她想收留棄兒,但就算她和大叔已經付出他們所有的溫柔,依舊聽不到兩個小朋友喊他們一聲爸媽。血緣是他們最不信賴的憑據,卻也是他們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雖說始終聽不見他們想聽的那一聲稱呼,那兩名小孩已經是他們的心頭肉。他們雖然無法賦予他們生命,至少也餵養了他們,不管撫育過程正派與否,這應該已經是他們人生中的最大成就。
兩個孩子不叫他們爸媽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難為情或是無法認同非血緣上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真正的父母是完全不及格的。在阿姨和大叔的眼中,爸爸和媽媽是一種頭銜,一種精神上的嘉勉,但對那兩名棄兒來說,爸爸和媽媽是一生無法選擇的原罪,永遠流淌在血液之中的痛。對於養父母,他們原先是依賴且信任的,但年紀較長的祥太在知道他因為腳傷被送進醫院後其他四人曾企圖丟下他跑掉,他毅然決然地切斷彼此的情感連結,他報復性地告訴大叔:「我是故意被抓到的。」然後跳上前往安置機構的公車。看著大叔在車後追著,大喊他的名字,祥太不回頭,到車子開遠後,他才怯怯地回頭望望,輕聲叫了一聲「爸爸」,那是一句淒涼的道別,孕育著未來再也說不出口的遺憾與眷戀。祥太對大叔的感情,大叔對祥太的關愛,是不能被否認的,但在危難當頭之時,彼此間有意無意的背叛卻成了摧毀一切的破壞球。
而凜在領略柴田家的溫暖後,年紀尚小的她依舊每天在陽台仰頭企盼下一個大叔的出現能將她抱離苦海。凜象徵著受虐兒心中那微弱而又堅定地希望火苗,而不讓那火種被打濕澆熄便是社會的責任,前提是那群高舉正義與公道大旗的高尚的正派人士們要先願意委身進入那晦暗的地方看看,付出如同大叔手中那個可樂餅一般實質的關心與幫助。
對柴田一家而言,幸福而又健全的家庭就如同背對著他們的隅田川煙火,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形,那煙花絢爛的模樣只能任憑想像。用愛填充一個家庭是正確且重要的,但空有愛而沒有功能的家庭是不完備的。從小家庭功能就失能的阿姨與大叔,被丈夫背叛的奶奶,只知道家庭需要愛,至於其他的部分,他們想給也給不出來。
小偷家族畫面乾淨簡潔,給演員很大的空間盡情表演。是枝裕和不誇飾、不尖銳,字字句句平平淡淡卻又一針見血,不慍不火卻又令人動容,氣氛拿捏相當精準,片尾不忘用凜來象徵希望的種苗,讓整部片的氛圍不至於太過悲慘。小偷家族在我心目中堪稱無懈可擊的上乘之作,看幾次也不會厭煩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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